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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逝者请闭眼》 郑晗 12310 2024-04-22 20:45

  浦东碧云路。蓝色商务车内,一名酷似赵魏祺的男人隔着车窗,疑惑地看着已经跑得气喘吁吁的甘婧。

  “您可以让我上来吗?我是魏祺的朋友。”甘婧看着那名男人的眼睛,尽量将气息调整平缓,语调友善地说,“我有话对您说。”

  那男人愣了愣,随即点点头。

  司机下车,礼貌地替甘婧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姿态,待甘婧上车后,又细心帮她拉上车门。

  “先把车往前开一段。”甘婧小声说到,语气不容置疑。

  “开吧。往外高桥开。”男人没问为什么,而是直接对司机下达指令。

  待车驶出云山路,开上杨高南路,甘婧才放下心来。她打量了一下车内的情况,与普通商务车不同,除驾驶座之外,这辆车后半部只有一排座位,宽敞的空间里摆着一个小桌子,上面散着一些资料。

  “您好,我叫甘婧,我在纳士公司做创意文案。我看到您刚才在和纳士公司总经理何其多告别。我是个普通员工,不太愿意让何总知道我的一些私人交往。所以……能方便问问您的名字吗?”接过男人递过的瓶装水,甘婧友好地介绍自己。

  “我叫赵闽,是魏祺的哥哥。甘小姐,您认识我弟弟?”

  “抱歉,刚才情况紧急,如果我不这样说,您可能不会停车。我不认识您弟弟。不过,我认识您弟弟的女朋友唐红果儿。您看,我还有他们的合影。”甘婧说着拿出手机,手忙脚乱地调阅了半天,她突然反应过来,手机前夜被人偷了。

  “手机丢了,不过我家里的电脑上还有他们的合影。我想问问,您弟弟现在在哪里?我可以和他聊聊吗?”甘婧讪讪地笑道。

  “你为什么要找他?”

  “我的朋友唐红果儿一年半前突然自杀。我想知道,她自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赵闽略略低了低头,半晌,才有些黯然抬头,“魏祺他已经失踪一年了。”

  “失踪了?”甘婧一愣。“怎么失踪的?”

  “我们也不知道。弟弟很喜欢上海,五年前,一个人回到国内生活。一年多前,他突然与我们失去了联系。我们找了他好久,也报了警,可至今都没他的消息。”

  “魏祺是什么时间失踪的?”

  “具体日期我不清楚。我们是在发现联系不上他后,才联想到他可能失踪了。时间大概是前年下半年吧。这一转眼,都一年多了……”赵闽的声音轻了一下。

  “您知道唐红果儿跳楼的事情?”甘婧问。

  “知道。”赵闽回答。

  “您见过唐红果儿吗?”

  赵闽摇摇头,“我和我的家人还没见过她,只听魏祺在视频中说过几次。”

  “方便问一下,您是一直在国内找弟弟,还是偶尔回来?”

  “我在美国有工作,只能抽空回国来打听一下警方调查的进展,自己也想办法找找。我想,他在这里工作生活了三四年,肯定会在这附近留下一些什么,所以,只要有时间回国,我就让司机开车带着我四处转,魏祺可能去过的酒店、健身房、会所、酒吧我都去过,希望能找到点线索什么的。”

  “找到了吗?”甘婧小声问。

  赵闽摇头。

  甘婧重重地叹了口气。寻找故人的生存痕迹,是作为一名普通人除求助警方之外所能想到的最直接方法吧。

  赵闵和自己一样,都是失去亲人后,焦急而又无可奈何的可怜人。

  对话间,商务车已行至浦东外高桥保税区。巨大的海鸥型拱形门旁,一列轻轨如同童话中的小火车般轰隆隆从头顶驶过。

  “我在保税区关内有间办公室,我们要上去谈谈吗?”赵闽礼貌地问。

  “方便问一下您是做哪一行的吗?”甘婧问。

  “哦,我是做物流的。”说着,赵闽报出一个多数人都耳熟能详的跨国物流公司名字,“我是这公司的股东兼董事之一,但很少来。因为这一年我经常在国内,他们才给我留了一间办公室。”

  甘婧暗暗吃了一惊。

  仿佛看出甘婧的吃惊,赵闽温和地回答,“我爷爷上世纪二十年代就去了美国,到我已经是在美国出生的第三代。爷爷的生意做得不错,就一辈辈传了下来。这家物流公司,是我们家族的生意之一。”

  “赵魏祺是您的同胞弟弟,还是堂兄弟?”甘婧问。

  “他是我的亲弟弟。”赵闽笑了笑,“我和魏祺之间相差十四岁,中间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从年纪上看,我倒更像他的长辈。”

  甘婧摇头,“那倒没有,您看着也很年轻。”

  赵闽叹了口气,“几年前,魏祺提出要回国创业,家人全都反对,只有我,拗不过他的软磨硬泡,就偷偷答应了他,还给了他一笔钱作为创业资金。”

  甘婧听到这里,小心地打断了赵闽,“我冒昧问您一个问题,魏祺他带了多少钱回国创业?”

  “差不多三百万美金吧。后来,他说公司运营困难,我母亲又给了他两百万。后来他告诉我,他创建的动漫科技公司叫纳士,因为大部分启动资金用的都是我的钱,所以,把我也列为他们公司股东。”

  这么多钱。甘婧的心里抖了一下,一丝不祥之感如蛛丝般爬上心头。

  她压下心头的冰凉感觉,接着问道,“魏祺失踪后,警方调看过他的电话记录、电子邮件什么的吗?”

  “有。我也看到了。都是纳士公司同事之间来往的电话。有何其多的,有唐红果儿的。”

  “魏祺失踪后,何其多怎么说呢?”

  “何先生很着急。也想了很多办法,也托朋友跟警察那边做了不少工作,但是,效果并不明显。”赵闽沉重地叹了口气。

  甘婧也叹了口气,悄悄打量了一下赵闽。

  堪称富豪的赵闽衣着简洁朴素,语调亲切友好,通身上下看不到一件名牌物,连车也是路上随处可见的大众品牌。

  唐红果儿也是这样,生活中的她自然、随意,亲和中透着礼貌,她的富贵,体现在得体的举止和落落大方的谈吐中。

  如果她还在人世,倒真是赵家的好儿媳妇。可惜……

  “到我们的货柜码头了。甘小姐,坐这么久的车,累了吧?下来到海边走走好吗?”赵闽看看车窗外的灯光,低声问甘婧。

  甘婧说好,赵闽按下了车窗开关。

  随着车窗的缓缓下沉,一股夹杂着咸腥气息的海风猛地灌进车厢。

  “风很大,车上有小毯子,先生和甘小姐要披一下吗?”驾驶员转过头,轻声问道。

  甘婧摇头道谢,与赵闽先后下车。

  一踏上这片钢板铺就的地面,甘婧就被带有浓烈海腥味的海风推得向后退了一步。她面向大海向四处看去,头上,是一排巨人手臂般的起重机,身后,是一排排叠放整齐的橘红色集装箱。对面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铅灰色的大海如一块被巨人抖动的奢华绸缎,一波波泛起略带丝滑的光芒。

  甘婧不由自主放大喉咙,“您家族的公司一直在这里做生意吗?”

  “不是。我父亲那一辈,一直在香港和马六甲做物流生意。近几年,浦东这边发展迅速,间接分去香港和大马不少生意。”赵闽笑了一下,“现在你去马六甲那边,那里的港口基本已经变成旅游区了。于是我们就来到这里,参股并成立了现在这家物流企业。外高桥保税区虽然目前还不能达到国际上完全的自由港的要求,但它已经是中国内地港口贸易和物流开放度最高的区域。”

  “这港口好大。”甘婧说。

  “这里还不算大,等洋山深水港启用后,那里将是真正的大,真正的忙。”赵闽回答。

  甘婧沉思了一下,慢慢说,“我看八卦杂志,香港那边的富人对人身安全问题都非常重视,出入到保镖随行。我发现您只有一个人。”

  赵闽笑,“你说的富人,都是富人中的富人。不管是在美国还是国内的朋友圈中,我们都只能算是小康而已。有一项排名说,上海平均一百六十八人中就有一个资产过千万元的人,三千人中就有一个资产过亿元的人。他们也算富人了吧,很多人出行也是搭乘地铁。”

  甘婧摇头,“去除灰色收入人群,您说的这些富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房产拥有者,但我认为,拥有房产,并不完全等于拥有资产。房子的本职身份还是用来居住。也就是说,房子本身值一千万元与你手中拥有一千万元现金的概念不同,更何况,许多人的房子都有银行贷款。一般而言,手中真的拥有一千万元现金的人,身家起码有几个亿。”

  赵闽点头,有道理。

  甘婧字斟句酌半晌,又悠悠说道,“您应该就是手中拥有许多个一千万的真富人之一。您是华侨,是投资商,是海归成功人士,您所见到的这个世界,除了五星级酒店、客舱头等舱,便是美酒与笑脸。真实世界,其实与您看到的并不一样。比如说,您乘坐过地铁吗?在任何国家乘坐过都算的。”

  赵闽眉毛动了动,笑了,“从我记事起,家中就有负责接送的工人,长大后接手家族生意,出于习惯,还是请工人帮忙开车。是啊,除了飞机,我还真很少搭乘公共交通设施出行。”

  甘婧笑了一下,转为认真,“您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吗?一个17岁乡村少年,失学多年,不事农作,听多了关于上海滩的传奇后,便揣着几百元钱,只身来到上海闯荡。到上海后两天,钱基本花光,工作却找不到。于是,他做了两件事,一是到陆家嘴看了东方明珠,二是在地摊买了一把五元钱的水果刀。到上海后的第三天,他用这把水果刀杀死一名晚归的女白领,从女白领身上抢走五百元钱。”甘婧叹口气,“女白领家境普通,为送她英国留学,父母几乎花光积蓄。可她学成归来刚刚就业,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杀死了。乡村少年作案时未满十八周岁,属于不完全行为能力责任人。”

  赵闽轻轻叹口气,半晌,才低低地说,“这世界,的确是有另外一个样子。我知道,但不想看到。希望魏祺也别看到。”

  “但是,果儿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否则不会做自杀这种事。”甘婧肯定地说。

  “你和果儿是大学同学?”赵闽问。

  “不是。我们是幼儿班同学。在托儿所也是。甘婧笑了起来,我和果儿在一家妇幼医院出生,住在同一排房子里,一起玩到七岁。果儿从小就非常喜欢看卡通,还喜欢跳舞唱歌,我一直以为她长大后会当一名专业的舞蹈家。谁知道却成了一名动漫制作师。”

  “魏祺小时候是个小胖子。小时候因为胖,走路吃力,家里的保姆只能把他放在婴儿车里推着走。他出生那天,我大伯突然就谈成一桩谈了许多回合都没成功的大生意,所以,我们家族的长辈都非常喜欢他,说他是我们家族的小财神……”赵闽的声音越来越轻。

  “您别伤心,”甘婧小心地措辞安慰赵闽,“如果魏祺先生的失踪时间是在果儿跳楼后,那么,他肯定是受不住失去果儿的打击,想独自一个人安静一段时间。海关不是没查到他的出境记录吗?这说明,他一定还在国内的某个地方。”

  “公安朋友说,能找的地方他们都帮忙查找过了。”赵闽低声说。

  “您放心,还有我。我也在和您一起找他。我想,他一定知道唐红果死亡的真正原因。也许,他就是唐红果自杀的真正原因。”甘婧语气坚决地说。

  “谢谢你,甘小姐,虽然是第一次见您,可是,不知为何,总感觉您很亲切。”赵闽温和地说。

  甘婧一愣,随即菀尔。

  你一言我一语,两人竟在海边立了两个小时。

  海风渐凉。甘婧看看一直站在她旁边的赵闽,笑着说,“我们回去吧,再不回去,就要在这里看日出了。”

  赵闽点点头,向远处略一挥手,停在五十米外的商务车应声而来。

  到达甘婧住的公寓前时,赵闽略略有些吃惊,“甘小姐,我弟弟就住在蓝桉路的别墅区,你们竟然是邻居。”

  甘婧低下头,想了片刻,才将自己在纳士工作后遇到的各种怪事咽到腹中,只捡最重要的几句说,“我之所以住到这里,其实目的和您一样,要在唐红果儿生活过的地方找一些她的痕迹。”

  赵闽点点头,“甘小姐,您是一位可敬的朋友。我替弟弟的女朋友谢谢您。”

  甘婧被说得笑了起来,“赵先生,谢谢您信任我。我希望今天的见面,您能替我们保守秘密。就是见到何总,也不要说。”

  赵闽连一丝惊异都没有,平静地回答,“好的。”

  甘婧下车时,赵闽轻轻在她身后说,“希望有一天,我们都能找到我们想找的。不管是什么结果,都可以。我累了。”

  甘婧下车,驻足向赵闽点头挥手,然后快步向公寓里跑去。

  进了电梯,打开房门,甘婧跑到临街的窗户去看了看,那辆蓝色商务车又停了几秒钟,才调头开走。

  这是一个很有风度的绅士,他一直等到甘婧上楼后,楼内有一扇窗亮起灯光,才放心离开。

  简单洗漱后,甘婧没有上楼睡觉,而是在客厅打开了电脑。

  她输入赵闽的名字,片刻,跳出一大串各行各业人士的链接,甘婧极有耐心地一一点开,那里面,都没有她刚刚见到过的赵闽。

  对于一直刻意低调的人而言,只要他没有出格的举动,在互联网上想找到他的资料,很难。

  临睡前,甘婧打开电脑,调出唐红果儿与赵魏祺的合影。照片上,两个人笑得甜蜜而幸福,任谁都看得出,他们正在恋爱。

  不管赵魏祺的失踪是真是假,他现在身在何处,唐红果儿的死因,肯定与他的失踪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你有一个这么好的家庭,这么好的未来,这么好的兄长,我希望,唐红果儿的死,并不是你直接造的孽。这样,果儿、你,还有我,都会轻松些。”甘婧看着赵魏祺的笑脸,喃喃自语。

  甘婧在家里只休息了三天,就主动回到公司上班。

  等电梯时,甘婧突然听到房莺和屈志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甘婧想躲开已经来不及,只好装作什么也没听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电梯间上方的楼层数字。

  猛然看到甘婧,屈志华表情十分尴尬,房莺像没事人一样和甘婧打了个招呼,“哟,小甘,来得噶西早呀。”

  甘婧也装成没事人一样点点头,“房总您早。”

  房莺微笑,“小甘是哪里人呀?”

  甘婧回答,“我是武汉人。”

  房莺微笑,“武汉很热吧?到上海几年啦?生活还习惯吧?家里人都来了没呀?感觉上海和你家乡差别大吧?”房莺的普通话带有明显本地话印记,语调生硬,并不流利。

  甘婧回答,“刚来半年。生活还习惯。”

  房莺点头,“外地小姑娘在上海讨生活,也蛮不容易的。以前我们公司也有几个外地人,后来混不下去了,都回老家了。”

  在愠色从心里升到脸上之前,甘婧想到了一个打断房莺的办法,她抱歉一笑,然后扭头叫,“保安,麻烦过来一下好吗?你看电梯怎么了,这么半天都不来。”

  刚检修过,没问题的呀。保安小跑着过来,头探过来一看,哑然笑道,“你们没按嘛,它当然不会下来。”

  甘婧定睛一看,果然,由于三个人都想着把眼前的尴尬快点化解过去,竟然都忘记了按电梯按键。

  进入电梯,为避免房莺再和自己搭话,甘婧伸手掏出手机假装看短信息。

  就在她掏出手机那一瞬间,房莺微微皱了皱眉,随即笑着问道:“手机新买的?”

  甘婧点点头,“是呀,旧手机掉到公交车上了,只好又买了一只。唉,电话号码都没了。”

  “电话号码没了不要紧,手机里没有和男朋友的艳照才要紧呢。”屈志华笑着接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没有?”房莺回头一瞪屈志华,屈志华笑容迅速散去。

  来到十三楼,电梯门一开,甘婧抢先下了电梯,快速来到自己格子间打开电脑。

  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传来,随后,人事主管艾米出现在甘婧面前,吃惊地看着她,“甘婧,你怎么来了?”

  “哦,何总昨天说,甲方对文案又有了新的修改意见。让我再改改。我感觉身体已经没什么了,就过来了。”甘婧不动声色地说。

  “何总给你打电话了?”艾米问。

  “没,是魏元打的,他转述了一下何总的意思。”甘婧故意反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哦,那倒没有。你既然来了,过下就过来消个假。何总特批不扣你KPI(绩效工资)。”艾米语调平稳地说。

  甘婧笑,点头说好。

  中午十一点,百合、魏元、洪杰、正夫、眉眉陆续进了办公室。看到甘婧坐在位置上,都显得十分高兴,纷纷围过来问长问短。

  “这剑齿虎项目真邪门,前几天蓝老师突然病了,这两天你又倒下了。不知道过两天谁又要倒霉。”百合搂着甘婧的肩膀,小声说。

  “事不过三。不会再有事了。”甘婧拍拍百合的手。“对了,你们谁知道蓝老师的病好了没有,如果还没有,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哦,他还没好。不过也不是什么大病。昨天我去看过他了,他说他那天半夜下班回家后遇上抢包的,被人家砸了一砖头。”魏元伸过头来接到。

  “啊?抢了什么?”甘婧问。

  “电脑包。他老婆孩子都回北京了,就他一个人住。地方有点偏僻,房前屋后也没摄像头,他又没看清砸他的人长什么样,尽管报了案,但现在还没抓到凶手。”魏元叹口气。

  “太倒霉了。”百合直起身子,小声叫道。

  “是呀。”甘婧点头。

  “我们人事部已经看过蓝祖平,他伤势不重,但要休息一段时间。你们该吃饭的去吃饭,该干活的去干活,别在这里聊天。”艾米走过来驱赶大家。

  “走吧,不干活艾米扣大家KPI。”百合边走边说。

  “死小囡。”艾米轻轻呼了百合一巴掌。

  坐回座位,打开电脑,QQ上,百合发给甘婧一个笑脸。

  甘婧回了一个笑脸。

  百合是甘婧在浦东工作后结交的第一个上海女孩。百合家境殷实,上海艺术院校毕业后又在英国留学两年,性格明媚爽直,有男孩气,与唐红果儿一样,是一朵吸收了东西方两种文明的娇花。心灵底色有些灰暗的甘婧很喜欢接近她。接近她,就好像拥抱初春的阳光。

  “有人说过吗?你不像上海小姑娘。”甘婧问百合。

  “有的。”百合爽快回答,“我知道,在你们眼中,上海小姑娘有一个模式,不是嗲就是作。就像一提到东北人,大家脑海中浮现的就是豪爽一样。其实东北人也有不豪爽的。上海小姑娘一样也有各式各样性格。”

  甘婧想了想,用力点赞,“说得好!就像一说到湖北人,就是九头鸟,多聪明似的,其实我就智商平常,甚至比较笨。”

  百合问,“你身体好些吧?我们打过你的手机,一直关机,也不知道你住在哪一栋公寓里,就没去看你。”

  甘婧赶紧表示感谢。

  百合又说,别理艾米,“她就那样,一切都挂在脸上。”

  甘婧回话,“我感觉她对我有点看法。”

  百合回话,“不用放在心上。艾米是上海人,她这种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总归有些地域优越感。有时候就挂在脸上了。其实她人心地不坏的。”

  甘婧回话,“艾米和房总关系好像不错。”

  百合回话,“房总其实也不喜欢艾米,但她有些事要依靠艾米帮她说话,所以,有时看起来两人关系很好。总之两人关系很微妙的。”

  甘婧回话,“我看房总对她部门的小姑娘们都还好。但小姑娘们好像都很怕她。”

  百合回话,“那当然了。她很强势,很擅长根据自己的需求拉帮结派,然后拉一派,打一派。靠这一招,在这公司里拔掉过好几枚眼中钉。”

  甘婧回了一个惊恐表情。

  “你们湖北人怎么拔眼中钉?”百合没话找话问。

  甘婧想了想,回答,“我妈总结过一句,说我们常常为一块钱的利益争得面红耳赤,但却看不到一百块的利益。小事精明,大事糊涂。具体怎么说,我也不太会。”

  百合回了一个捂嘴笑的表情。

  闲聊十几分钟,甘婧关闭对话窗口,准备去找魏元问问项目进展情况。她刚一起身,看到QQ对话框又嗖一下弹了出来,甘婧弯腰看了看,还是百合,只有一行字:我们说的话,你要及时删除哦。

  甘婧发送一个大大的“心”,这才起身走到魏元的格子间。

  “魏老师,上一稿文案甲方有回音吗?”

  魏元忙站了起来,“还没有。白主任说,她带着助手下午过来和我们面谈。”

  “好。”甘婧点头回到座位。

  下午一时,白主任带着一名助手急匆匆来到纳士。在办公室内,她抬手制止正欲给她播放剑齿虎主要活动场景的正夫,只说了一句话:“因为环宇内部原因,剑齿虎主题公园的开园时间无限期延后。3D动漫制作也暂时停止,等项目重新启动后再继续。”

  “您的意思,这个项目结束了?我们前期的努力都白费了?”一直以谦卑示人的魏元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纳士是项目负责制,每个项目完成后,公司都会拿出一部分利润奖励组员。魏元和大家一样,原本以为这个项目结束后,自己可以分到钱。

  白主任没说话,点了点头。

  魏元将目光投向站在一边的何其多,“何总,您看——”

  何其多显然已经知晓这消息,他清清嗓子,很潇洒地摆了个发言的姿态,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白主任,你们这个项目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魏元急切地问。

  “暂时不方便透露。”白主任说完,转身离开。

  白主任不方便透露的事情,当天晚上,甘婧就在网站上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新闻,环宇公司企宣部对外发布消息:环宇公司董事长佟仁冬,当天早晨因抑郁症发作,在寓所自杀。

  甘婧心中暗暗吃惊。在大多数认识佟仁冬的人看来,金融新贵佟仁冬可谓是国内资本市场的风云人物,在剑齿虎项目启动初期,甘婧曾陪何其多请佟仁冬一起晚餐。当时这位佟董还是一副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神情。

  彼时的佟总,拍着何其多的肩膀,豪气冲天地说,“其多兄,现在国家在大力发展文化产业,大力发展是什么意思?就意味着只要你能找准政策切入点,找好项目,那政府就发钱给咱们赚。你算赶上好时候了。你放心,有我赚的,就有你赚的。”

  佟仁冬从官场聊到商场,再从商场聊到娱乐圈,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听着佟仁冬的侃侃而谈,何其多的兴奋表情几乎快溢出脸庞。此后,何其多每次提及佟仁冬,都是一副顶礼膜拜的表情。

  据何其多说,佟仁冬上过山、下过乡、留过洋,归国创业后的切入点也是稳准狠,这样的人,其见识及心理承受能力应该会胜过普通人几倍,为何也会被抑郁症逼到要了断自己人生这一步?

  他的死,会不会也和唐红果儿一样,另有原因?

  甘婧拉回思绪,告诫自己,即使另有原因,也是他家人和竞争对手的事情,与自己无关。加紧寻找唐红果的死因才是正事。

  现在,佟仁冬死了,环宇投资的剑齿虎主题园无限期推迟开园,等新老总上位后,这项前任老总的项目可能永远都不会再与世人见面。

  环宇公司历来是站在经济体制变革的风口浪尖赚钱。他们是真有钱,也不在乎前期投入的那点钱。大不了再回归主业:将主题公园改成住宅楼。

  可是,似乎很缺钱的何其多和纳士怎么办?

  甘婧偷偷将目光扫向总经理办公室。四小时前,徐丽美、桂望国、房莺三人先后进了那扇门,一直也没出来。

  甘婧到纳士后,很少能看到徐丽美。这位副总每个月只固定在公司出现几天,然后便没了踪影。午休时,甘婧听艾米和其他同事说,徐副总从到纳士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海内外旅游。

  初听时,甘婧十分吃惊,但因为艾米老是对她扳着一张不耐烦的面孔,也没敢多问。

  后来,还是眉眉辗转从屈志华口中打听出来,说,徐丽美是何总留学回国工作后的铁杆部下,基本是何总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所以何总一直很照顾她。

  动漫行业外表看似丰富有趣,实则从业者面对的却是日日枯燥乏味的加班赶工。对公司的业务,徐丽美基本不懂,也不感兴趣,在何其多的默许下,她在纳士,基本是只拿钱,不做事。

  桂望国则是个典型的马屁精。甘婧对他的印象有两个,一个是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只要坐下,就能打着小呼睡着;再一个就是他那随时能在脸上堆积成山的谀笑。

  在纳士公司,所有人都称何其多为何总,只有桂望国一个人将何其多称呼为“老大”。他也是从内心到行动上都将何其多当成自己的老大。只要何其多一声令下,他马上跑得比兔子都快,一切惟何总马首是瞻。

  普通成功人士,最怕的便是锦衣夜行,好不容易从nobody奋斗成为somebody,功成名就那一刻,如果身边没有几个见证者,多少都有些寂寞和遗憾。所以,许多创业型企业在进入收获期时,创始人身边总会留下几个学历平平、能力有限,但情商颇高、以恭维创始人为重要工作的高层领导。徐丽美与桂望国都是靠何其多滋养的寄生虫,只能依靠何其多,并不能给何其多太多支撑。

  甘婧推测,总经理办公室里召开的那个高层会议,主角应该只有两个,何其多和房莺。

  一直到晚饭时间,那扇门也没有开启。

  纳士公司的气氛空前凝重,受到这高压气氛的干扰,一向朝九晚五的人事部、行政部和财务部的工作人员,一个人也没敢走。晚七点,何其多的房门终于打开,他原本白嫩的脸蒙了一层油光,双眼血红。看到所有员工都静静坐在办公桌前,他被吓了一跳,“你们怎么还不下班?”

  大家赶紧做出忙碌的样子。在没有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谁也不想被公司第一批裁员。甘婧尤其不想。一见何其多目光扫向自己,她连忙调出一朵花般笑容,语调巴结地说,“何总,您辛苦了。”

  “嗯。都早点回吧。”何其多挥挥手,疲惫地说。

  看看大家仍然不动,他努力露出一个笑脸,“一个项目停了,还不至于影响到公司的运营情况,大家别担心。”

  安静的办公室有些小小活跃,大家开始慢吞吞关电脑,收拾桌面。

  房莺站在何其多旁边,适时说道,“我是何总的老部下,知道何总在学校工作过、在机关工作过,还在国企工作过。何总呀,见过的大风大浪太多了,但他每次都能将压力变成动力、将负债项目变成赢利单位。这是什么?这就是能力。不知其他人怎么想,我呢,是万分敬佩。”

  见众人连连点头,原本有些疲惫的何其多也有了说话的欲望。他清清有些喑哑的喉咙,思索着开了口,“房总将我说得太好了。我没那么神,次次能将负债项目变成赢利单位。但工作这些年,我的确有些心得体会。”

  何其多身后站立的徐丽美赶紧小声吩咐艾米,“艾经理,你们行政部订些外卖送到公司会议室,大家一起吃。”

  见艾米已去布置,徐丽美又笑着道,“何总,大家也忙了一天,不如一起去会议室坐坐,边吃边聊?”

  何其多点头,“好。”

  会议室内,何其多主位落座,左手边是房莺,右手边是桂望国,桂望国旁坐着徐丽美,艾米与房莺隔一个位置坐下。过了一会儿,屈志华走过来,轻轻坐在房莺与艾米中间。见领导们已先后坐好,其他在场员工赶紧按照各自部门找座位坐好。

  热茶端上,何其多带着一丝疲惫开了口,“在座的你们,都是年轻人。年轻真好,年轻意味着大把的时间,健康的身体,还有随时可以重新开始的机会。我们这些年过半百的人就不行了。一切基本都已成为定局。人生的路,也越来越窄。”

  徐丽美笑道,“谁说的,男人五十岁,正是壮年。一切刚刚开始呢。何总您还年轻。”

  何其多摇头,笑,“那如果让徐总用现在所有的一切做交换,回到十八岁,你愿意吗?”

  徐丽美点头,“当然愿意。对我们女人来说,最无价的,就是青春。不是有一部电视剧叫《第八号当铺》吗,如果世上真有这么个地方,别说用我现在所有的一切,加上我老公小孩的一切,我都愿意去换。”

  何其多笑,“你倒是够直接。时间真快,一眨眼,我就从二十岁变成了五十岁。”

  众员工不语,静待下文。

  何其多皱眉想了想,笑道,“大家都知道我是海归,是这家公司的创始人。其实,这只是我工作经历的一小部分。要说印象比较深刻,还是在文化科技公司做总经理那一段。”

  房莺仰面回忆片刻,点头,“那一段工作倒不算辛苦,就是杂音太多。”

  何其多冷笑一下,“是,文化人本就是非多,文化人再插上科技的翅膀,那惹是生非的手段,真是搭上了火箭速度。简单点说吧,那公司是一家国有企业,领导层基本都是四面八方的领导安排过来的,做事能力没有,搞事能力一流,尤其擅长写举报信。”

  甘婧认真倾听,脑中各种念头也在默默翻腾,机关也有举报信,要想引起纪委注意,两个因素最重要:举报男的,重点攻其经济问题;举报女的,重点强调其生活作风问题。因这两件事都很难迅速确认“有”还是“没有”,势必要引来主管单位派员调查。真有问题,有党纪国法管;真没问题,那名声也臭了。不管结果怎样,被举报人的前途就算是完蛋了。

  仿佛为印证甘婧的想法,一直不语的桂望国愤愤开口,“也不知道是哪个副总指使的,说何总经济有问题。不仅经济有问题,还他妈——”

  何其多轻轻咳了一下,打断了桂望国的话。

  尽管只是极短的一瞬间,甘婧发现,坐在桂望国旁边的徐丽美,脸皮突然抽搐了一下。随着何其多的咳嗽,又迅速回复正常。

  “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歪。尽管有几个不和谐声音一直在暗地里搞事,公司上级管理部门也派人来做了调查,但并没有查出什么问题。换句话,所有关于何总受贿及私吞公款的情况都停留在口头猜测,并没有实质证据。”房莺将本地话换成普通话,一字一句、扎实有力。

  “那一次,将我气得够呛。为了证明清白,我差点从领导办公室的窗台跳下去。”何其多自嘲地大笑,“我说这些呢,是想告诉大家,一个人只要身处社会,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挑战和麻烦,不要怕,正常心面对就好。”

  众员工不约而同开始鼓掌。

  何其多微笑一下。拿起一块比萨,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往事并不完全如风。许多教训,简直如刀。一刀刀刻在当事人心上,就算伤口愈合得再好,也无法忘记。

  何其多只说出往事的上半部分,还有一部分,他压在心底,永远不会对人谈及。

  十几年前,何其多的确是有惊无险地渡过上级管理部门审查这一关,但是,文化科技公司上级主管单位的某位领导对他的能力和个人作风开始产生微词。每次开会,这位领导都会当着其他同僚的面,话中有话地斥责何其多,让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十分难堪。

  是在文化科技公司继续如履薄冰般当这个已经没有多少空间的总经理,还是另谋他职,让何其多陷入苦闷之中。

  就在此时,他发现了一个可以从头再来的机会。

  2000年前后,处于经济高速发展阶段的上海各类企业如雨后春笋般萌出。在科技公司度日如年的何其多发现了一个跳槽机会:上海市一家以文化产业为经营方向的投资公司总经理因个人原因辞职,其上级管理部门面向全球招聘职业经理人。

  得知这一消息后,急于摆脱困境的何其多主动来到这家文化传播公司参加应聘。

  “我们这家文化投资公司与您此前工作的文化科技公司相比,无论是规模还是资金投入都要小很多,您真的不介意放弃原来的工作到这里来吗?”文化传播公司主管部门领导直接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介意的不是公司规模的大小,可掌握资金的多少,而是公司的发展空间和个人成长空间。”何其多深思着补充道,“还有一点,我很重视团队精神和企业文化,这也是许多美国企业之所以能够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而我此前工作的那家科技公司,在这两方面令我很不适应。”

  在与何其多深谈后,这家文化投资公司向曾在国内外知名学校学习、又在“国内外知名企业”担任过重要领导职务、有着“全球视野”的何其多伸出橄榄枝。得知自己被新公司接纳,何其多毫不犹豫地打了调职报告,去了新公司履职。

  “文化科技公司失去了何总这样一个人才,真心是他们的损失。”桂望国感叹,“这也是他们的命。何总离开不久,那公司就由国有一级企业降级到二级企业,我听以前那公司同事说,前几年,那公司被拆拆整整分成几个部分纳入其他公司,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后来咋样了呢?”洪杰眨巴着眼睛问。

  “后来,就后来再讲吧。”何其多从纸巾盒中拉出一张纸巾,将手上的油揩干净,笑着起身,“回忆结束。回家睡觉。”

  见何其多心情愉快地离开,众人赶紧收拾包袋下班。

  因为时间尚早,甘婧谢绝了百合绕路送自己一程的好意,独自去搭乘公交车。

  公交车行至红枫路明月路,甘婧起身下车。走到小区门口时,突然想到前一晚为她照亮归家路的那辆车,心中动了动。她正在思索是否联系一下赵闽,问他一些赵魏祺的个人琐事时,手袋中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打开一看,是赵闽。

  与前夜谈话时一样,赵闽吐字清晰、语速很慢,他告诉甘婧,因后天上午要回美国处理工作上的事,想在临走前与甘婧再见一下,将魏祺的一些东西交给她。

  甘婧忙说好,并问约在何处,赵闽想了想,说,“明天晚上六点,你在小区门口等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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