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山大师已是垂暮之年,但声音依旧中气十足。因此大师所言,同殿中宫乐一同,清晰地传至奉天殿内殿各处,以及殿下丹墀之外。
席上诸多讶异又艳羡的眼神,投向殿末六方桌案处那道藕荷色身影,永定侯府谢世子的未婚妻阿嫣。
众人皆皆停箸,小声地交头接耳。
“大师对阿嫣姑娘的称呼,‘小嫣嫣’,啧啧,看来大师甚是喜爱他这位弟子啊……”
“大师让阿嫣姑娘来替他点评殿上的画作,这是极大地给这位弟子阿嫣撑脸面了。”
“今日之后,恐怕阿嫣姑娘的身份又会被抬一级,搞不好会成为谢世子的嫡妻。”
“阿嫣姑娘出身不高,没想到却有这般造化。”
“是谁之前说过谢世子鱼目混珠的,如今这阿嫣姑娘虽远远及不上昭仁郡主,但也不失一块璞玉。”
“谢世子有眼光啊……”
“的确……”
……
但谁有能想到,此刻让他们艳羡的阿嫣,心中却是无比的惊慌。
遗山大师是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名字的。她根本不叫阿嫣,那大师口中的小烟烟……
是她?
竟是她!
阿嫣一脸震惊地转头看向一步步走向前方的昭仁郡主秦烟。
阿嫣一脸惊惶,双手紧攥着手边的纱裙,怎么办,怎么办……
居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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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文京就座之后,皱眉看向殿中立在一张古琴旁的安颜夕。
今日安颜夕是同众位公子小姐一同,在殿中展示才艺,为圣上贺寿。
安文京已得知昨日颜夕入了宫,且待了一段时间才出来。不知颜夕是否已放下对太子殿下的执念,希望颜夕不要做出会触怒太子殿下的傻事,让父亲和自己太过为难。
安文京这几日在太子府,对昭仁郡主秦烟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昭仁郡主同寻常闺阁女子大不相同,不论是对军事,还是政务,甚至是财政,她均有独到的见解。在太子府议事时,昭仁郡主偶有发言,往往会博得太子府一众自视甚高的幕僚和朝臣极大的称许。
按照太子殿下的交代,安文京平日里会将太子府议事的非机要内容,整理成册,带到皇城南书房,让各翰林学士各抒己见,讨论出新的建议或看法,再带回太子府,呈递给太子殿下过目。
能入南书房供职的翰林学士,有不少是状元出身,文人都有孤傲清高的通病。
但当他们看到昭仁郡主偶有的言论时,如若不是当即就目露赞许,那他们便会瞬间陷入沉默。而后安文京会时常会听见他们默念又或是讨论昭仁郡主对政事的见解。
安文京明白,他们应是同自己一样,被昭仁郡主的见识所震动。秦烟的只言片语,都足以让他们醍醐灌顶,发人深省。
昭仁郡主秦烟,如此一个美的动人心魄,又有远见卓识,经世之才的女子,的确当得起“绝代风华”四字。
安文京这才真正能理解,为何从来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对待昭仁郡主却屡次破格。
甚至,就连安文京自己,在面对秦烟时,也偶有晃神。但安文京明白,不该有的心思,只能扼杀,更是绝对不能让太子殿下察觉。
有的人,如水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及,只能永远深藏在心中。
安文京望向斜前方,此时太子殿下与昭仁郡主秦烟已各自落座,那两位,才是真正天作之合的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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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烟径自入席,没有理会她那位从来不太靠谱的师傅。
遗山向上了高台入座的太子封湛道:
“太子还是这么高冷啊!”
众人!
也只有帝师遗山才敢如此打趣权倾朝野的太子殿下。
遗山说完,又望向斜后方一脸淡漠的秦烟,笑了笑道:
“怎么,小烟烟,没两年不见,就不认识为师了?”
秦烟无奈地抬眸看了一眼遗山,端起宫女为她满上的酒浅尝。
遗山老头是要在这个场合,同她来个感天动地的师徒相认吗?
秦烟轻叹,的确,今日是在御前宫宴,遗山毕竟是帝师,面子还得要给。
“师傅。”秦烟淡声开口。
遗山闻言,一张清臞却泛着健康红润的老脸上笑开了花。
小烟烟这个徒儿,当初他可是绞尽脑汁连蒙带骗拐来的。难为他这些年软磨硬泡都没撬动小烟烟的口,这一声“师傅”,他可等了有好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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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座皆惊。
昭仁郡主,竟也是帝师遗山的弟子!
众人激动地小声议论:
“昭仁郡主,出身显贵,背靠右相府和镇国公府。如今还是正一品郡主,御前红人,太子府幕僚,竟然还师从帝师遗山,这境遇,常人想都不敢想啊……”
“怪不得有传言说圣上在撮合昭仁郡主和太子殿下,啧啧,这才是妥妥的内定太子妃啊……”
秦右相一家都是惊讶心中又是有些发酸。
只秦洺一脸得意,哼,看,那是我秦洺的长姐。
安颜夕强忍着心中的苦意,秦烟,她就不应该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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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执也是一惊。
遭,搞错了,大师信中说的给殿下物色的太子妃,不是阿嫣,而是昭仁郡主!
立在太子席位斜后方的宋执,忐忑地瞥向太子封湛,却不料猛地对上了殿下的一双冷眼。
宋执!要完!
封湛冷冷地看了一眼宋执,收回视线,将目光投向仍在优雅品酒的秦烟。
封湛唇角微勾,遗山,总算是靠谱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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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座的惠帝开口:
“既然昭仁郡主是大师的弟子,就由昭仁郡主替大师评评这些画。若有昭仁郡主看得上眼的画作,朕亲自为其题字,作画者,有重赏。”
惠帝的话落,殿中众人更是惊诧。
看来传言不假,昭仁郡主的确得陛下看重。
方才作画的公子小姐们大喜过望,若能得御笔亲题,可是极大地给家中长脸了。
几人面上都掩不住的激动,除了阿嫣。
阿嫣一脸死灰,僵立在书案一旁。
此刻阿嫣已经确定,当年大师口中的那位“小烟烟”,就是昭仁郡主秦烟。
秦烟,要来点评她的画吗?
怎么办……
阿嫣此刻很想将这画收起带走,但……这是在宫中御宴……她该怎么做……
阿嫣急忙望向前方谢长渊的席位,长渊哥哥还没来,是了,谢箐说长渊哥哥今日会忙于皇城的守卫,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到宴席之上的。
怎么办……
阿嫣抬眸,看向正缓缓起身的昭仁郡主秦烟。
阿嫣此刻心中只能抱着一丝侥幸,万一,秦烟不记得这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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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贤妃已命宫人在殿末正对御座的六张书案前放置木架,并将各画作分别悬挂架上,向殿中众人展示。
最得席上众人期待的,当属遗山大师的弟子阿嫣的画作。
阿嫣姑娘的画是一副疏薄的秋日山水图。
画中树、石、水的疏密延展,趣味无穷,气韵生动。
最妙的是整副巍峨耸立的大山大水景致中右下方的溪流旁,立有一位红衣女子曼妙的侧影,可算得上是点睛之笔。
但离画作稍近的席位上,颇有画功的人,观画后,却有些蹙眉摇头。
此图强在意境与构图,但笔力稍弱,钩挑绵软,略有滞涩之感,倒是同画中疏狂的意境有些违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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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烟缓步走向殿末,在看到阿嫣那副画时,突然止步顿住。
御座上的惠帝一眼捕捉到了阿嫣那副画上那道红衣,而惠帝立马想到了那人……
镇国公府沈常山和沈时岩也是一惊,那画上之人……乍一看,便让他们想起……时英?
秦烟气势陡变,周身竟散出凌厉的杀气。
封湛眸子倏地一眯,秦烟,是看见什么了?
秦烟目光冷厉,大步上前,径直走向殿末,并于阿嫣画作前停下,伸出右手,取下画卷,右臂当即在空中一抖,画被卷起。
众人不明所以。
随即,秦烟右手提力一震,手中的画卷竟被瞬间震为齑粉。
殿中众人!
昭仁郡主干了什么?
竟单手震碎了手中那副画?
而曾去到西郊秋狝大典现场,见过昭仁郡主徒手拧断烈马脖颈的一些人却已不惊讶昭仁郡主惊人的功力。
但,今日这是在圣上寿宴之上,那画是圣上让昭仁郡主品评的,昭仁郡主就这样当着圣上,把画给毁了?
众人将视线投向高台的御座。
圣上只是皱眉看着下方,但未发一言,更没有斥责昭仁郡主的殿前失仪。
而太子殿下也只是剑眉为拧,望向下方,皆未置一词。
看来圣上和太子殿下的确是看重昭仁郡主,竟如此纵容。
此时殿内宫乐依然热烈,但众人皆只有看热闹的心思,兴奋地压着声,小声议论。
昭仁郡主,这是……
同门相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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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烟看向明显被吓到的阿嫣。
开口,声音冰寒。
“这是你方才画的?”
阿嫣此刻竟不敢同秦烟直视,身体微微地发冷发抖。
秦烟上前一步,迅速伸出右手,掐住阿嫣纤细的脖子,收臂,将阿嫣提至跟前。
秦烟扣在阿嫣脖颈上的手劲略松,留出阿嫣还能开口的余地,冷声问道:
“原画,在哪里?”
阿嫣极力挣扎着,双手试图掰开秦烟掐住她脖子的右手,但皆是徒劳。
秦烟身材高挑,就算此时被她提在身前的阿嫣脚尖踮起,都比秦烟矮一个头,更显此时的秦烟气势凌厉。
席间众人忍不住小声惊呼,这昭仁郡主,也太嚣张了,竟在殿上直接动手了?
但他们看向御座的圣上,又是惊讶,圣上只是面上严肃,仍未开口让禁军阻止昭仁郡主。
而太子殿下此刻竟有闲情端起手边的酒盏浅饮,就像昭仁郡主出格的动作,只是寻常而已。
圣上和太子殿下都没发话,席上众人也便出了兴奋又激动的小声议论外,都只看着这出闹剧,没有动作。
阿嫣身后无人,永定侯谢安和谢箐皆未出声,他们不会因为阿嫣,去得罪昭仁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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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遗山大师起身,阔步走向殿末。
还在挣扎的阿嫣余光瞥到了过来的人影,挣扎着开口求救:
“大师救我,大师……救我……”
遗山上前,离两人两步的距离,道:
“你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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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
大师这反应……
是没认出自己的徒弟?还是……
“大师,您面前这位,她曾说是您的弟子。”开口的是左相府二小姐王静妍。
殿内,除了王静妍,恐怕又不少心思活络的人都看出了些问题。
这阿嫣的帝师弟子身份,恐怕掺有水分……
遗山皱眉:
“老夫什么时候多出个弟子,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这话一出,众人惊讶地议论:
“搞半天,原来是个冒牌货啊。”
“她怎么有脸到处说她是帝师的弟子的,真不要脸。”
“你说,这谢世子知道吗……”
“她就不怕被拆穿?”
“是不是还有什么内情?”
……
永定侯谢安扶额,周围有许多意味不明的眼光看向谢安。他早就告诉谢长渊不要同这来历不明的阿嫣来往,这下永定侯府脸都丢尽了。
“画在哪儿?”秦烟再冷声问了一遍。
此时遗山近距离再观察了下面前女子的面容,脑中似乎回忆到了什么。
“是你?”
众人……
原来遗山大师真认识阿嫣……那事情是否有反转……
但遗山大师接下来的话给此公案下了定论。
“你不过就在老夫的万雪斋借住过几日,你哪儿来的脸到处同人说是我的弟子?”
“你还偷拿了烟烟的画?”
“你就如此教养?”
遗山大师的话,说得是极重了,没有给阿嫣留下一丝颜面。
秦烟此刻心中暴戾突起,这画中景象本不应见于人前……
见阿嫣咬死不开口,秦烟倏地收紧掐住阿嫣的右手,就在此时,殿外宫人唱道:
“太后驾到。”
第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