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城北,守卫森严的城主府邸门前,纪南风静立风中,等待着驶来的城主车架。
这位城主的心腹纪先生也不过二十出头,白衣黑发,容貌俊朗,温润的气质似乎同府门两侧肃立的卫队格格不入。但阖府上下都知道,纪先生看似外表温和,手段却也着实狠厉。
马车停下,黑衣少女沈莹放好马凳,掀开车帘。一名著素袍,披着白狐披风,头戴兜帽的女子下车。
纪南风上前行礼:
“主子”。
秦烟点了一下头,而后阔步向府内走去。
连日的路途颠簸,与料峭的春寒,秦烟只想立马泡进香汤,洗去一身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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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入大门,左侧的校场传来练拳的声音,秦烟脚步一转,径直步入校场旁的回廊。
入目是个俊朗少年,赤着上身,在空旷的校场中练拳,拳拳带风,汗如雨下。
似乎感受到了打量的目光,少年江沐倏地转过头来,看见秦烟一行人后愣住。
纪南风单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江沐急忙回身,疾步走向兵器架,扯过外衣,慌忙套上。
江沐耳尖微红,心中羞恼,她不是出远门了吗?转过身来,怒瞪秦烟,
“你这女人知不知羞,有这么直勾勾盯着的吗?”
秦烟轻笑了一声,夸了句“不错”,而后转身离开。
不知道的以为秦烟夸少年的拳法,知道的,如沈莹,却立马明白主子是在夸江沐的……身材……
主子对美人向来是没有抵抗力,淮叔要是在场,又该念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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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南风深知这位主子的脾性,早在城主车架入城门时,就吩咐下去准备好了汤池。
秦烟对此非常满意,这些年虽是在这西北苦寒之地,府中有纪南风操持,恍惚间还觉得是在上京。
内院,汤池旁的石壁流水叮咚,轻纱曼扬。一角的薰炉飘出袅袅轻烟,池面白雾缭绕,隐隐可见池中沐浴的美人,黑发如瀑,丝丝缕缕,飘洒在水中。
秦烟微闭双眼,感受着热气寸寸浸入肌体,舒缓着周身的疲惫。如羊脂白玉般的双臂随意地搭在池边,自然垂下的纤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水面,漾起层层涟漪。
随着一阵脚步声,沈莹的声音传来,
“主子,淮叔候在书房,说萧关来了消息。”
秦烟双眸微睁,轻叹了一声,该来的总会来。缓缓起身,赤着莹白的玉足迈上池阶,披上外袍,一边系着衣带,一边走向外间。
沈莹立在白玉山水插屏外,偷偷瞥了眼透过灯影显现的旖旎倩影,不禁感叹,主子这身材,她是个女人都看的面热心跳。
秦烟趿了鞋走出屏风,接过沈莹递上的清茶,浅尝了一口,便放回了沈莹手上的托盘中。
“让纪先生到书房,”秦烟声音微凉。
话毕,就着侍女提着的灯,迈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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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烟穿过游廊,远远便看见了等候在书房外的沈淮。
沈淮疾走两步迎过来。
“主子,此行可有小姐的消息?”沈淮语气中透着急切。
秦烟摇了摇头,沈淮眼中的光暗淡了下去。
秦烟看着两鬓斑白的沈淮,心中长叹,这世间,也没几个人记得母亲了。
步入书房,秦烟坐上首位,
“淮叔,坐。”
沈淮坐到秦烟下首,整理了思绪,道:
“圣上召平西军还朝的消息,想必主子前些日子已经收到了。”
“给国公爷的圣旨,已经到了萧关。上京城来人除了颁旨的常公公,交接萧关防务的兵部侍郎陈循,还有太仆寺少卿李毕。”
“太仆寺来人,可能是盯上了牧兰马场。”
沈淮目露担忧。
秦烟抬眸,
“淮叔,多少年了?”
沈淮怔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
“我们到西北,已有十二年。”
“十二年啊,回去,还是得递上投名状。”
秦烟自嘲地笑了笑,十二个年头,恐怕已是物是人非。
“淮叔,准备好马场文书,以固城城主名义,邀太仆寺少卿明日入城。同邀兵部侍郎,交接固城城务。”
沈淮诧异,固城的交接是既定程序,但牧兰马场,那可是主子的私产。
却又不得不佩服,主子这些年行事大开大合,颇有其外祖镇国公沈常山的风采,相较之下,自己却总还是瞻前顾后,沈淮惭愧,领命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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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烟摩搓着桌案上的一只鎏金手炉,双眸微垂,似有些疲惫。
门口响起沈莹的声音,
“主子,纪先生到了。”
“进。”
清雅的男人走了进来,看了眼身着单衣,斜靠在椅中的秦烟,面色一沉,
“沈莹!”
“在!”男人身后的沈莹身子一抖,她是最怵这位纪先生,看似温和,却有的是手段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就是这样照顾主子的,不知道主子受不得寒?”纪南风说话向来音量不大,慢条斯理,却听得人背脊发凉。
沈莹忙取过侍女手中的白狐披风,快步过去给秦烟披上。心里嘀咕,刚不是去请您了吗,主子自己犯懒,稍不注意,就瞎折腾自己。
“纪先生,我们要离开了。”
待沈莹退到一旁,秦烟缓缓开口。
纪南风取过侍女手中托盘,缓步至书案前,将秦烟面前青釉的斗笠盏取下,换成他刚刚准备的花果茶。
“上京城较之固城,更适合主子调养身体。月前在上京购入的几座宅子,已安排人前去打理,一应用品陈设,均是按照主子的喜好布置。固城的事宜已安排妥当,也通知了商行在各州的掌事。”
“纪先生费心。”
秦烟端起手边的白瓷盏,茶水氤氲的雾气掩住了她眼底的冰凉,久违了,上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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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右相秦府,熙园秋水院,宋眉对着菱花镜梳着发。镜中的妇人已年华不再,瘦削的身体撑不起身上单薄的衣衫,更显柔弱。右相秦文正步入主屋暖阁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秦相气质儒雅,人到中年,身材却并没有发福,隐隐还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采。他径直走向南窗处的软塌坐下,轻轻按压着额头。
宋眉在镜中看见一抹绛紫官袍的衣角闪过,心中一喜。缓缓起身,唤了一声“相爷”,便迈着莲步过去,挨着秦相坐下。一双未佩戴任何首饰的手攀上秦相的肩背,轻柔地为男人按压着,便不再开口。
这是二人相处已久的默契,宋眉恪守着自己作为妻子的本分,从不越矩。
呵,不是妻子,她只是个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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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暮春,院里的海棠花开得尤其繁盛,夜风将丝丝缕缕的花香带入窗内,恍惚间,秦相想起他初登相位那些年。
那时他由翰林入相,朝中不乏有人眼热,说他是仗了岳家镇国公府的势。
朝堂上,左相一脉更是屡屡因政见不和同他争锋相对,他的家世底蕴并不深厚,远不如家族里出了一后一妃的左相,更何况,太子还是左相的亲侄。
那时,每日下朝回府,他也是直奔熙园。等待他的不是如今的佳人软枕,而是另一位明艳张扬,心思手段均不在他之下的女子。
两人犀利地点评政事,分析朝局,那时的沈时英啊,扮演着他的夫人,朋友,也兼相府幕僚。
这些年,圣上有意提携他,以平衡左相一脉权倾朝野的局面。
如今两相相持,本是不分伯仲,但自太子回京,圣上以休养身体为由令太子监国,两年来,光是被御史台弹劾的五品以上的大臣就有数十位,太子均让大理寺严查,无一例外。贬谪的,罢官的,甚至抄家的都不在少数。
今日御史台弹劾户部尚书贪墨,太子令大理寺对其停职查办。这户部尚书安秉怀是太子太傅安世风的胞弟,太子当真是不留情面。
太子封湛军中历练多年,杀伐决断,一道道政令让人摸不清路数,朝中人人自危。
秦相近来越发感觉心力不济。如今,西北战事已了,圣上令平西大军还朝,休兵养民。平西军主帅为镇国公沈常山,此番回京,只怕还会对当年沈时英的事来个秋后算账。桩桩件件,真是焦头烂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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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声轻咳,打断了秦相的思绪。秦相转过头,问道:“夫人可是着了风寒?”
宋眉扭过身拿出丝帕,掩着唇又咳了几声。
秦相吩咐下人关了窗,牵过宋眉的双手,轻声道:
“为夫失职,竟忘了夫人受不得凉。”
宋眉急急出声:
“相爷莫要折煞了妾身,当初怀洺儿时,胎相不好,能平安诞下洺儿,便是上天庇佑。妾身这幅身子不争气,能多活这些个时日都是老天爷恩赏。”
“夫人辛苦,洺儿近日如何,这几日公事繁忙,我都没有顾得上看看他的功课。”秦相尤其看重传宗接代,对其独子秦洺更是喜爱有加。
宋眉柔声道,
“洺儿都好,今日老师称赞他的文章做得好,他还盼着相爷能去看一看呢。”
秦相眉目舒展开来,
“这个时辰太晚了,明日我去看他。洺儿朝我,自也朝你,没有辱没我们书香世家的门楣。”说完便也开怀地笑起来。
宋眉却忽然垂眸,欲要下泪。
“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什么委屈,告诉为夫。”秦相忙道。
宋眉举起帕子试着眼角,声音微颤,
“过些日子,念念就要及笄,也到了该要议亲的时候了。”
“京中许多世家主母,虽说喜欢念念,但还是顾忌着念念不是嫡出。”
“念念是女儿,可是洺儿可是相爷唯一的儿子,要是因为我这做母亲的身份低贱,误了婚事,误了前程,妾身难辞其咎。”
秦相的神情变得复杂,叹了口气,沉默着不说话。
他知道宋眉这些年的心结,他这后院没有旁人,除了当初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夫人沈时英,也就是一个宋眉了。这些年宋眉掌家,府中视宋眉如主母,二人更是以夫妻相待,可这名分,着实是个难事。
“不然将洺儿过继到夫人名下……”宋眉试探着开口。
“不妥!”
秦相打断了宋眉的话头,
“你还健在,沈时英已经……”
“这么多年,镇国公府坚持沈时英是失踪,拒不发丧,我是顾念镇国公这些年在西北戍边,才压着不抬你的名分。”
秦相也知道自己喜爱的独子不是嫡子,在世家林立的上京城,是多么为人诟病。
但是过继,绝无可能!
当初他被同僚调侃升迁是倚仗岳家,意指他吃软饭,现在不能让他的儿子也让人耻笑!
“过些时日,待镇国公回京,我亲自去镇国公府公告知抬你为平妻的事,也算全了国公府的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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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眉心中欢喜,却突然意识到,镇国公回京,那沈时英的独女秦烟也势必要回来的。
“烟儿也要回来了吧?”
“嗯,这几日让人将揽月轩收拾出来,秦烟回来,就安排她住进去。”
说到秦烟,秦相对这个曾经喜爱的女儿,已经没多大印象了,当年离开的时候,也才几岁,这些年他也鲜少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女儿。
宋眉道:“明日妾身便和念念搬回主宅吧,这熙园毕竟是夫人和烟儿的……”
“不必,你身子不好,当初大夫说了,熙园适合你养身体。念念还是住得近些好,方便你们母女照应。秦烟这个年纪,也该明白事理了。”秦文正一口回绝了宋眉的提议。
宋眉低头应允,复又抬头,语调温软:
“相爷,念念的及笄礼,邀请了京中一些要好的世家贵女,永定侯府的小姐也接了帖子。妾身想着,咱们相府也不能怠慢了客人,思量着是不是该稍微隆重一点。”
“这些你看着办,需要什么,派人去库房支取便是。”
看着一身素净的宋眉,秦相有些愧疚。揽过宋眉,轻抚着她的背脊,
“为夫知道你平日里衣食朴素,是怕引来口舌是非。待抬了位份,自可拿出官家夫人的派头,辛苦夫人你受了这么多年委屈。”
宋眉柔柔地靠在秦相身上,闭目暗忖,对这个结果也算满意。
她曾受的苦,不能让她的儿女再受一遍。
当初的沈时英不是她的对手,这秦烟,也不会是她的对手。
西北那地儿,恐怕是养成了个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那这相府嫡长女,回来也好,只会衬得自己的念念知书达理,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
待她被抬了平妻,还怕没有高门大族来给念念说亲吗?
说不定,秦烟那同永定侯府世子的婚约,也会落到她的念念头上……
第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