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敏一直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张单子在看,两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唐瑶以为费敏没有看见她,她提着的一口气刚刚松下来,然而下一刻听见费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说,“当年我看到你母亲的时候,她就和你现在一样。”费敏顿了顿,似乎是冷笑了声,重复了句,“一模一样!”像是噩梦的轮回,一切从头来过,心底那份愤怒和当年如出一辙。
三个多月的身孕,肚子微微隆起,因为孕吐明显,脸色并不是特别好。头发很长,没有打理,散散地披在脑后,有些乱。
这一切,如同场景再现。
刚刚余光中她就看见了唐瑶,仿佛是幻觉一样,直到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才缓过神来,然后她发现,自己手心竟然出了汗,黏腻的冷汗!
多可笑!明明过去这么多年,明明是一个死人了,她为什么还要在意。
唐瑶顿住脚,没有回头,也没有动,像被人定住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越不想见的人,偏偏总能遇到。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她本能地有些害怕,她知道自己要坚强,不能任由对方主宰她,可她就是觉得害怕。
“子言出事了你知道吗?你爸爸干的好事,你们一家都是好样的!好样的!”她的语气是隐忍的怒意,那怒意甚至比直接破口大骂来得更加强烈。
唐瑶还是没有动,齐堃跟她说过,一个多月前她想打胎的时候,齐堃就跟她说过,说宋子言出事了,当时她怎么回答来着?她说:“他自己会解决的。”他很厉害,从小就是一个能独当一面的人,她相信无论什么样的麻烦他都解决的,她从来都不担心,所以连问都没有问。
她爸爸?这三个字如此的陌生,记忆里父亲这个人已经模糊成一个影子,曾经的温情都被后来的不堪一点点磨蚀。
一个陌生人都比那个人来得更加亲切。
可毕竟,那个人……是她爸爸,这一点改变不了。
走廊里到处都是人,混乱嘈杂,有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还有陪同的家属,唐瑶耳朵里是周围鸡毛蒜皮的碎碎念、不耐的催促声,还有幸福的低语、茫然的呢喃,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是虚幻的,又真实无比。
她和费敏两个人依旧背对背站着,谁都没有回头,声音从各自的身后传来,看不见彼此的表情,但费敏能听见唐瑶的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抖,“麻烦您说清楚!”
她冷笑了声,“你自己去问你的好爸爸!”
“这件事错又不在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和我母亲早就跟他断绝了关系,您又不是不知道,何苦在这边挖苦我,没有意思,费姨,一点意思都没有,您纯属在跟自己置气,您无法原谅的不是我们一家,是您自己吧?”
唐瑶忽然觉得窝火的很,从始至终,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木偶,被人扯来扯去,她明明已经尽力避让了,明明已经给足了脸面,步步后退到无路可退,她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忍这一遭气……
“我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您的场景,我觉得您和我遇见的人都不一样,您漂亮,优雅,说话让人很舒服,我从小就不大容易跟人亲近,可看见您的时候,由衷地觉得您是个好人。可现在呢?说句很难听的话,我觉得你像个病人,刻薄、自私、无情又冷漠,你只看得到自己,看不到别人,你说你为宋子言好,这些年你给过他什么?物质上?还是精神上?你反对我们在一起,说到底还是满足你自己那点私心吧!你不想我母亲好,也不想她女儿过得好,你就是想报复,至于宋子言,对他好?你摸摸自己的良心,真的百分之百是为他好吗?……”
“够了!”费敏断喝一声,“轮不到你一个小辈来教训我!你又凭什么来揣度我?”
“我也不想教训谁,最好不是我想的这样,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离开宋子言不是因为你要求我离开,我是觉得上一辈的恩怨就终结到上一辈就好,我想要他有更好更明亮的人生,不想他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为难,仅此而已!”
“那你肚子里的孩子呢?……子言的?说的冠冕堂皇,那你回来有什么目的?”
唐瑶本来很害怕,整个人都发着颤,可某一刻她忽然想明白了,她不欠谁的,也没必要畏畏缩缩,她该昂首挺胸地活着,哪怕是为了孩子,她都要坚强地站直了。
她不想,也不愿意再一遍遍地低头逃避。
她看着费敏,回答她,“是,宋子言的孩子,他还不知道,我也没打算让他知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如果你要告诉他,或者要想像当年那样不动声色地动掉我母亲的孩子一样拿掉我的孩子,你可以放马过来,大不了玉石俱焚,死之前我一定拉费姨你垫背!你可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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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瑶给齐堃打了电话,问宋子言的事。
齐堃跟她说,“本来想着你不想知道也好,没想到最后还是知晓了……也不是多大的事,就是程氏那个私人医院,管理不透明,又是半盈利半公益性质的,旗下有一个基金会,是和济安基金会共同设立的,所以我听说了点,具体我也不是太清楚,大概就是程江非已经把医院交接清楚了,目前医院法人代表是宋子言,有富豪有意愿收购,但是这时候有人举报基金会有黑箱操作,聚众在闹,说因为黑箱操作闹出了人命,相关部门已经介入了……”
而那个举报人,是她爸爸!
聚众,在医院门口扯白条,典型的医闹行为,而医院目前已经停止营业中,所有的员工都已经结算工资离开了,医院空荡荡的,只有一群扯白条的人,上面用红油漆刷着大字——杀人偿命!还我女儿!
白条横幅用竹竿撑在电动推拉大门上,唐瑶扫了一眼,人很多,七大姑八大姨老少爷们儿们,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有。
门外一群人在哭在吆喝,大声叫着,“大家评评理啊!这个黑心医院害死了我女儿!……我女儿死了,我也不活了,不讨个说法我死都不瞑目啊!……”声音凄厉骇人。
而门内还有人,人不少,背靠着高度只有一米多的推拉电动门打纸牌,偶尔高呼一声,“有没有天理了!杀人偿命啊!”然后低声笑,“大王,嘿嘿,我赢了,拿钱拿钱!”
这么拙劣的演技,这么无耻的表演,唐瑶觉得自己需要强忍着才能不提着棍子抡上去。
她还有身孕,她不能动怒,她努力克制了许久,才走过去。
原本吆喝大哭的女人,见有人过来,立马朝着她哭诉起来。
而唐瑶只是冷淡地说了句,“我找佟磊!”
佟磊,这个名字如今念出来是如此陌生,陌生地她都快不记得这是她爸爸的名字了。
佟磊看见唐瑶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发愣,然后说了句,“前段时间听说你回来了,我寻思着别人骗我呢,闺女回来了怎么会不来看我!”
“我为什么不去看你,你不知道吗?”
“你看看你这孩子,这么长时间不见,怎么跟爸说话呢!”
唐瑶的眼里都是失望,“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变得油腔滑调,变得更加让人恶心!
佟磊征了下,然后摆摆手,“你也变了,变得爸都不认识了,肚子都这么大了,结婚了?你看看你这孩子,结婚这么大的事都不通知你爸,简直胡闹!”
唐瑶觉得越发难受,不想再多说,可有些话她今天必须要说。
最后两个人去了医院门口的一家饺子店,羊肉饺子,过了这么多年,他的喜好还是没变,佟磊叫了一斤饺子,很大一盘,问唐瑶,“不吃点儿?怀着孩子呢,得多吃,想当年你妈怀你那会儿整天吃得可多了!”
唐瑶蹙了眉头,“你别提我妈!”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来,“你不配!”
饺子端上来,水蒸气氤氲着往上升,隔着迷蒙的雾气,唐瑶看见佟磊的动作僵硬了一下,然后又无所谓地笑了笑,“行行行,不提就不提!”
唐瑶单刀直入地跟他说,“如果你还念我是你女儿这点可怜的情分,收手吧!别为难宋子言,当年我和母亲无处可去的时候,全凭宋家救助,爸,我再最后叫你一声,你别忘了,我妈当年是推掉更好的婚事嫁给一穷二白的你的,你给她的是什么?是一个噬赌成瘾的丈夫,是一个负债累累破碎无比的家,还有尊严被千人踩万人踏的屈辱,你欠我们的,永远也还不清!”
佟磊摔了筷子,“你别忘了,如果不是你妈和他的老相好勾搭,老子也不会在所里蹲三年!”
“谁和谁勾搭,你说话干净点儿!”
“谁勾搭谁特么清楚!”筷子掉在地上,佟磊拿脚又踢了一脚,隔了几秒钟才又抽了一双筷子,“不关你的事,陈芝麻烂谷子,不提也罢!”
咬了两口饺子,佟磊又说,“医院的事儿你甭管了,这事儿不小,你插手也没用,别白费劲!”
唐瑶看着佟磊,越发觉得陌生,“白费劲我也要插手,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宋子言的,你觉得我能坐视不理吗?”
佟磊捞饺子的手一下子顿了下来,他瞪着眼看着唐瑶,然后放下筷子,猝不及防地,倾身一巴掌甩了过去!
清脆的一声“啪!”,唐瑶脸偏在一旁,半边脸火辣辣的疼!太阳穴都紧着疼,她扭过头去看佟磊,眼底猩红,“你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