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镇。
秦烟和封湛从码头茶肆出来之后,择了镇上的一家临着河边的幽静雅致的客栈,准备稍事休息,等待船队到达。
掌柜见厅中走进一对容貌气度非常的男女,心道二位必是贵人,快步走至来人面前,被二人身后的下属挡在了两步之外。
掌柜知道贵人规矩多,对此见惯不怪,哈着腰道:
“两位贵人可是要住店?本店有上好的客房,还有专为夫妻情趣打造的房间,包您二位满意。”
掌柜堆着笑,看着面前这一对登对的男女。
话落,秦烟同封湛相视一眼。
今日他们二人已经不止一次被旁人认作夫妇,秦烟本就封湛有些不豫,故而对封湛也没好脸色。
就算二人住同一房间,在同一张床榻上,只是又给这位太子一个机会,以美色和他新学的技巧,诱惑秦烟松口。
秦烟要的是及时行乐,而封湛却是要确定二人的关系,双方像是在固执地拉锯,谁也不肯后退一步。当然,二人的关系,也就僵持在那儿,也没有更进一步。
而封湛对旁人的错认,却是自然而然地乐在其中。
“夫妻……”封湛刚一开口,被秦烟打断。
“两间上房。”秦烟语调淡淡,没再配合太子的逗弄。
掌柜的目光从两位神色各异的男女脸上逡巡而过,笑了笑,这小两口,是吵了架吧。
掌柜见那位高大俊美的玄袍男子只是无奈地看着身侧的绝美女人,并未再开口。掌柜心叹,这是妻管严啊,那就听这位夫人的了。
掌柜当即安排了两间紧挨着的上房,亲自领着贵人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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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莹从马车中取出两个较大的箱子,将其搬入秦烟的房间。
沈莹回来时,秦烟正立在正对河岸的窗前,不冷不燥的微风徐徐吹入窗间,秦烟闭目,她能敏锐地分辨出,江风中带来的微腥的气味,且看这天色,似有雨来。
“主子,纪先生快到了。”沈莹将木箱打开,取出里面的茶具,茶叶,和一罐密封的今早装好的灵山冷泉水,摆在桌台上。
又打开另一只木箱,将置于里面的绒毯和软枕拿出来,铺在窗前的软榻上。沈莹坐回桌台,开始净手煮茶。
房中响起滋滋水声,不一阵,清雅的茶香,浅浅地从茶壶中溢出。
秦烟回身时,纪南风刚走到了门外。
“主子。”纪南风轻叩两声房门。
沈莹见主子颔首,便起身去开了门,纪南风随即跨入房中。
纪南风见秦烟仍是衣着单薄,微微皱了下眉,向前几步,伸手掩过了原本大开的窗户,而后回身,向已坐于榻上的秦烟开口道:
“主子,顾公子来了消息,他这几日就会到江南。顾公子还带了话,说夫人要见主子。”
秦烟倏地抬眸,眼中多了些亮色。
纪南风也为这对多年未见的母女高兴,他停顿了些许时间,等待主子平复情绪,然后接着开口:
“主子,船队那边详细检查了昨日遇刺的情况,我们没什么损失,杀手似乎都是朝着龙船而去的,目标,应该是太子。”
“不过龙船那边战况也算不上激烈,似乎太子的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杀手解决,像是早已做好了准备。”
秦烟接过沈莹递来的茶盏,纤指转动茶盏,唇角扬起淡淡的弧度。
封湛昨日趁着浓雾带她下了龙船,是早料到有这么一出吧。
这位太子,果真如惠帝所言,稳重牢靠。
纪南风见主子的神情,心中一叹,主子定又是想到了太子。
他作为旁观者,是看得清楚,但主子自己知不知道,她对太子的特殊对待,不同寻常。
纪南风轻叹,接着道:
“得知主子的行程,江南各掌事已汇集扬州,主子要不要见见他们?”
秦烟单手端起茶盏,放在鼻间轻嗅,清淡的茶香顺着鼻息涌入神台,此刻她是心情大好。
不过余庆丰的事情,一向都是交给纪先生处理,这些掌柜,她见于不见,问题不大。
此次到江南,只有母亲的事,最为重要。
“再说吧。”
秦烟浅尝了一口茶水,微微蹙眉,泉水似乎因在马车上剧烈晃动,熟过了,失了味道。
秦烟缓缓放下茶盏,脑中试想着同母亲见面的场景,会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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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中用过午膳,秦烟又歪在榻上小憩了半个时辰。
秦烟起来时,日头偏西,已是未时。
沈莹知道主子偶尔有些起床气,放轻了嗓音:
“宋大人方才过来说,一会儿还要出云水镇,在上游的一处野渡口上船。宋大人说船队不准备在云水镇停留了,会直接下扬州。”
秦烟闻言,浅笑。
看太子的样子,对江南漕务的问题,应该早就得到了消息,只是亲自来看一眼情况。
那……龙船不在云水镇停留,是因为镇上给太子准备的莺莺燕燕?
出客栈,上马车之前,封湛接收到秦烟意味深长的眼神。
秦烟似乎心情不错,竟还有心思出言打趣:
“太子殿下,环肥燕瘦,可是应有尽有……”
封湛面色微沉,这个女人,是装作不知道他要的只有她吗?
宋执……
得赶紧离开云水镇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不然殿下的追妻之路又会多出些不必要的障碍,到时候苦的,除了殿下,还有他们这些下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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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烟上车时,客栈对面的一家酒楼正好有一行人缓步出来。
秦念看向离去的两架马车,心中有些犯疑。
方才上车那个女子,似乎是秦烟?
是自己看错了吧,秦烟应该在上京城才对。
宋眉走到车前,转身看向还愣神看着街上的秦念,
“念念,你在看什么?”
秦念回身,
“没什么。”说完便跟着上车了。
马车驶向秦家祖宅,车上的一对母女,皆心事重重,沉默着不言语,两人也都没心情关心对方在忧虑什么。
秦念突然听见对面的母亲,神思恍惚地喃喃嘀咕:
“这一大活人,能到哪儿去?”
秦念拧眉,母亲说的是谁?
此趟江南之行,秦念从在上京就觉得有些奇怪,他们鲜少回乡祭祖,况且此时江南水患,母亲不好好待在上京,到这里做什么。
不过秦念这些时日也不想待在上京,就提出陪母亲来了扬州,起初母亲似乎不愿她跟着,但看着秦念好不容易才从不满意的婚事里调整出来,宋眉也松了口,便带着秦念,一同回扬州。
秦念也没闲情过问母亲的事情,她自己都一团乱。
贺霄在今年入冬之前就会去朔北,他们的婚期很可能就会定在贺霄离开之前,已没多少时日,能否还有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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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上了龙船,当即召众幕僚议事。
议事厅内,诸位就整顿漕政一事各抒己见。
“上自漕督衙门,下至河坝小吏,以至押运领运各官等,无不以漕务为利薮。每遇漕船经过,河坝官吏即递索银钱,变成常例。”
“漕吏向粮户勒索的名目繁多,花经酒席、过会、淋尖、踢斛、无筹、酒舱、舵工、纲司,沿途车船费用的,有船钱米、水脚银、脚用米、脚价米、过江米、变易米、轻赍银;属于助役补贴费用的,有贴夫米、贴役米、加贴米、盘用米、使费银;属于铺垫装包费用的,有芦席米、松板楞木银、铺垫银;属于防耗防湿费用的,有两尖米、鼠米、筛扬米、湿润米等,不一而论”。
“将此数估算折程,每船要费二十两白银,倘若逢上“恶军”,损米更多。”
“各处漕务官吏的贪索,运丁在长途挽运中及在京、通交仓的花费,都转索于兑粮州县,州县又转取于粮户,从而大大加重了粮户的漕粮负担。”
“粮户的实际负担远远超过漕粮正额,漕粮正项耗米和各种附加合计,超过数一般为正漕的两倍到四倍,多者高达五倍之多。”【1】
“此次江南水患严重,当立即处理漕务漏洞,否则将会加剧因粮食减产带来的存粮困难。太子殿下,此时已耽误不得。”
“是啊,不能再任漕粮被层层盘剥了。”
“太子殿下,我们已初步拟出了一个整顿漕务的方案,请太子殿下过目。”
一男子将一封折子交给宋执,传呈太子封湛手中。
封湛打开折子,快速浏览过后,将折子又递回给宋执,
“给昭仁郡主。”
宋执双手接过折子,两步走到太子下首的昭仁郡主的位置,将折子双手托举至秦烟面前。
秦烟抬眸看了一眼那位视线正定在她脸上的太子,真是一刻都不让她得闲。
“收粮力求迅速,以减少漕官、漕书和胥役等勾结作弊的机会;加重州府官收漕粮的责任,收漕时州县官须亲身查验,以防止漕书吏胥营私舞弊;简化征收漕粮手续,防止浮收。”【2】
折子上方的字迹工整,内容直指当前的漕务弊病,但因时间仓促,其计划还有待细化,也需强有力的监督。
秦烟阅览过后,将折子交回给旁边立着的宋执。
太子向秦烟道:
“昭仁郡主怎么看?”
秦烟蹙眉思索了一瞬,淡声开口:
“折子上的内容可加以完善,但我认为,江南水患严重,是否应对受灾严重的州府,延缓征粮,让粮户能够得以喘息。”
厅中众人闻言皆是频频点头。
征粮以赈灾的确重要,但已受灾的地区,若是仍是按照计划征收,就算交的出来应缴的粮食,粮户自己也可能会食不果腹,到时候迫于生存压力而被迫逃离的流民,只会更多。
上首的封湛沉声开口:
“将昭仁郡主的建议,补充到这封折子上,八百里加急,送回上京。命内阁和左右相府立即制定出可施行的方案,告诉圣上,尽快颁布政令。”
“至于漕吏的贪腐,赈灾结束后一并严查。”
秦烟看向封湛,目光中不掩赞赏,这位殿下行事不拖泥带水,的确有着杀伐决断的雷霆手腕。
只是不知,封湛那方面,是否如同他的手段一般优秀……
封湛深邃的黑眸回视秦烟,他读到了秦烟看他的眼神中的欣赏。
但,那双颇有神韵凤目中,似乎又有些别的意味。
别的,不怎么正经的意味。
作者有话说:
【1】本文中“上自漕督衙门……高达五倍之多。”改编自《中华文明史话·漕运史话》第14页、第15页;
【2】本文中“收粮力求迅速……防止浮收。”改编自《中华文明史话·漕运史话》第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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